第一百零一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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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一章
硯夕並沒有反常, 她是一直如此。
從前她幾次提議讓容牧寵幸側妃或是再納新側妃入府，被他反覆拒絕後，阿琛便來了相王府。
這幾年來, 硯夕一心撲在阿琛身上，便沒心思提及讓他眷顧側妃的話。彼時她尚不是相王妃，也知府上側妃寡寵，如今數年過去，她們的處境依然沒有得到改善, 於她來說，也是一樁罪過。
如今相王府裏再無兒郎，她總得想個法子。
容牧不可思議地看著她, 她已別過視線, 當即吩咐人請朗月軒的宋孺人來延福堂。
侍女答應了一聲就要退出，容牧立刻制止, 又說：“你們都退下。”
屋中條案上有一尊博山香爐, 香爐蓋上有重疊之山, 又雕雲氣紋樣，再飾人及鳥獸，裊裊白煙自孔洞而出, 柔軟的似紗一般，向四周蔓延開去，很有仙家意境。今日博山香爐裏點燃的是蘇合香, 這香有安神醒腦之效，可這屋中的二人卻有劍拔弩張之態, 更是半點不符仙家追求飄逸心靜的初衷。
“你, 這是何意？”問這話時，他不免膽戰心驚。
“大王難道不明白？”硯夕微擡了眼簾, 旋即睨他一眼，便將他那狀似無辜實則心狠決絕的惺惺盡收眼中，心下一哂，續道，“如今國之大事解決了，家事便不能擱置！一年的時間足夠麟兒降生，大王萬不可誤了時日。珍惜良宵，當從今夜始！”
“你明知我……”
“我曉得！”硯夕無禮地打斷他，明眸之中皆是憤恨，“不就是一張臉嗎？”
容牧溫潤的面龐先被急切覆蓋，又被怔楞遮住。
硯夕鄭重其事地問：“天底下多的是面容相似的人，這一張臉，大王想要幾個？”
這句話足以讓他明白，他數年來小心呵護和無數遷就終於換來她漸漸對舊事放手，向好的局面卻因阿琛的離開戛然而止，他苦心搭建的虛奢望也轟然倒塌。
這幾年她行動處有對他的體貼，思索處也有對他的顧及，以致讓他真的相信了她看到了他的真心，察覺到了他的實意，直至此刻他才體悟出這其實全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。
隨著阿琛的離開，硯夕不願再與他維持從前的平靜，甚至急於擺脫因為這張臉帶來的不堪，反要借此來逼迫於他。
面對她看似大度實則冷漠甚至有意為之的真正目的，容牧無言反駁。
憶及當年，的確是因為她有一張和小和幾近一樣的臉，她才來到了他身邊，此後她的種種艱難也全部由他在意這張臉而起。可是，這麽多年來，他的彌補並沒消除她一絲一毫的遺憾。非但如此，他還意識到，她說出的傷心的話如同一柄雙頭尖刀，傷及他時，也刺向了她的心口。
此時此刻，她的痛苦也湧上了他身，且是通達四肢百骸。
容牧完全如一個沒有完成課業的生員，面對她就像面對嚴厲的教書先生，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。
屋內二人靜默，這氣氛足夠讓容牧窒息。良久，他斟詞酌句地說：“能不能，不要總回頭？”
硯夕輕哼一聲，冷言道：“這就是了。既不能回頭，萬事就得往前看。日後大王是要以七出罪廢了我另娶新妃，還是寵幸側妃讓相王府有人承嗣，還請給我一個準話。”
他明白了，她在為難他，說成逼迫也不為過。
彼時她提出的條件是死後不與他合葬，且改回她的本名，他只讓她選一個，是因為他舍不得關於她的分毫，自然要堅持夫妻二人死後同穴，那他便不會廢了她另娶旁人。
偏偏她要以此為由要與他劃清界限，如他不肯，就讓他去寵幸別人來滿足她對他憤恨的發洩，這無異於錐他心，刺他骨。
“我們可以想個折中的法子。”
容牧這話說得毫無底氣。硯夕當即意識到了他的目的，便針鋒相對起來：“折中？大王是打算又去別家抱一個娃娃來，養上幾年再送出去？屆時還讓人家親父堵到我跟前指責我壞了良心？”
他再次陷入了無助與無力的泥淖中。
硯夕不想再去體諒他分毫，自顧自地說著：“既然大王一時不能抉擇，那麽眼下我還是王妃，總得為大王做些打算——請側妃來延福堂侍奉大王。”
“先帝駕崩，新君未立，國喪期間，你不要太過放肆！”
他陡然拔高的聲音讓硯夕一顫。
容牧終於找到了暫且轄制她催促他報覆他的法子。即便這並非長久之宜，卻也給他爭取到了一個喘息之機。
讓他想想，給他一些時間，他總能捋出些思路，好緩和他二人不可調和的矛盾。
硯夕果真不言反對，而是淡淡道：“也好，這段時間能容我收拾出一間屋子，日後我會在那裏靜候大王佳音。”
她的獨斷專行和冷漠決絕幾乎讓他陷入了四面楚歌之境。
“你要去哪，”容牧看她欲出屋門，連忙追上前去，扯住她皓白的手腕，死死攥著，“你既是我妻，就由不得你隨意搬出去住。”
“我既是大王妻，那這王府內宅的一應事務皆由我做主！而我的苦心提議，大王也不宜推諉。”硯夕以他之道，還施他身，“再者說，我並不是要搬離相王府，只是搬出延福堂而已。”
那句“大王寵幸旁人，我卻在場，不免尷尬”的話終於沒有吐出來。這是她給他留的體面，也是她的底線。
“小善……”容牧此刻已不能從她神色裏看到任何情緒起伏，她無悲無喜的面容更叫他心驚，稍作停頓後，他又試圖在她的決絕裏掙紮，“一定要如此嗎？”
硯夕不想再在這不堪的餘生增添虛妄，拔腿就走。從現在起，她與他的關系名存實亡。若他哪日想通了，有了新寵讓相王府有弄璋之喜，世人對她的指責也能口下留情，又或者是他廢了她另立新妃，便能真的還她自由了。
看著她毅然決然消失的背影，他於屋中獨自枯坐，甚至因此失眠。如此看來，他與妻離子散的寥落仕子無甚分別。
國朝舉行登基大典後，硯夕便從延福堂搬至從前薛柔常住的清遠閣。她離開容牧的心情迫切，因而她只讓人把清遠閣各屋的布局和裝飾做了簡單調整。不過，“清遠閣”的名字被她改成了“清心閣”。
阿琛不在了，在硯夕看來，這個相王府就完全失了“家”的氛圍。她本親緣淡薄，細細想來，果真如此。
前些日子她思子心切，總是不經意間就以淚掩面，白日裏茶飯不思，深夜間輾轉反側，如此一來有些精神恍惚，幹脆以此為由把料理王府內宅的權力又甩給了宋孺人。雖說宋孺人行事有些驕橫，卻也算得上是管家的一把好手，兼之從前她有資歷，現下正是不二人選。
硯夕心情抑郁，卻能有意提醒宋孺人務必顧及王府聲譽，言語間也少不了鼓勵她有所主動，必要時亦可自行做主讓新人入府。
交待完了這些，硯夕就安安靜靜地住在了清心閣。不過，她整日窮極無聊，又無娛樂之心，思來想去也只是讓人尋了筆墨，重新寫起字來。
幼時，爺娘讓她習字書寫也是為了讓她靜心，以此轉移身上的病痛和對苦藥的煩郁之心。如今，她提筆仔細寫著，的確能暫時不去想阿琛。
她努力去實現清心寡欲，容牧卻日日來這裏找她，可惜，他次次都被拒見，這無疑又增添了他的心煩意亂。
這日他散衙回來後又來此處，硯夕終於讓人給他開了門。
距離那日爭吵，已經過去了三十四日。容牧記得清清楚楚，這三十四日猶如過了三十四年之久。然而，終於看到她時，他不喜反憂。
只因她比之往日有所消瘦。
他上下打量了她許久，一時心緒覆雜，千言萬語堵在唇邊，不知要從何說起。
硯夕不知他所謂何來，又被他這不言不語的架勢帶累得心煩，內心盼著他早些離開，嘴上的話卻是陰陽怪氣：“從前大王也有在皇城宿值的時候，如今是怎麽了？”
別說是缺了夜間宿值，即便是他白日曠職，又有誰敢指摘苛責？
她既有弦外之音，他便不敢在她面前拿出囂張姿態來，以免她又冷嘲熱諷，亦或者是她要借此發難為阿琛這個新君鳴不平。
於是，他破天荒慫包似的扯謊：“我告假了。”
硯夕卻是斜乜他一眼，繼而冷言道：“看來大王是把我之前的話聽進去了。”
不待容牧有所反應，她又道：“既如此，大王不該來我這。若是大王有不合心意的地方，又或者有了別的想法，也該去找宋孺人商議。”
她咄咄逼人又拒人千裏的淡漠讓容牧毫無招架之力。
擱在從前，他跋扈起來的威脅早就給她治住了，然則硯夕無所顧忌的時候也能要死要活，兼之憶起她身體羸弱不堪一氣的從前，容牧只能獨自忍下這份郁氣。
這個家，在他眼裏也失了本來的味道。
雖說他監國攝政，大權在握，然而朝務繁瑣，臣卿心口不一，他應付起來不免勞心勞力。他總是盼著散衙歸家，只需見到妻兒和樂，便消他整日疲憊，哪怕是與妻子有言語間的爭執，又或是教養起兒郎來生一肚子氣，也總能用家家如此草草掩蓋，事後依舊心平氣和地或一同餐飲，或一同出游。
現如今，從前的尋常，都碎成了稀巴爛，且是他一手促成了這個局面。
是日之後，容牧大多時候都留在了皇城衙署的值房裏。外人看他是為了新帝初登大寶操勞政事，實則只有他清楚，一旦他回家去，硯夕又會端出一身賢良來逼迫他。
他明明日日盼著見她，卻又膽怯於見她。無計可施時，這間值房成了他唯一的避難之地。
繁花開盡，蟬鳴聲起，天漸漸熱了。
褪去春衫，蠶絲織就的涼薄夏衣就上了身，搖上一柄團扇，或是捧著一碗酥山吃，自在非常。
可惜今時不同往日。硯夕整日悶在屋中不願見任何人，前頭栗家夫人來看她，她也只是草草應付幾句就把她打發走了。妮妮陪著她，卻不知如何開解，這陣子反而束手束腳起來生怕惹她不悅。
直到宋孺人又來給她問安，她終於有心問起容牧的近況。
宋孺人只得告知實情：“大王近來總說政務繁忙，時常不回家。”
硯夕納罕看她，宋孺人憂心忡忡道：“原本不該打擾王妃的。只是妾今日遣人去給大王送衣物，聽說了這兩日聖躬違和。”
“他怎麽了？”硯夕急問。
宮裏的人不比王府裏的差，侍奉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，硯夕完全沒必要擔心。然而關於阿琛，她總是放心不下。聽到他身上不痛快，她完全坐不住了，如今他是君王，她卻失了分寸，錯了稱呼。
自從阿琛進宮，他根本沒有一個舒心的時候。盡管內臣悉心侍奉，不敢有分毫懈怠，飲食上從無一次闕奉，阿琛卻總是食欲不佳，卻也不曾讓膳房調換飲食，以免又被起居郎記下來，待到日後史官整理，興許會給他定一個貪吃的評價。
從前他在相王府也是錦衣玉食，出入有仆從相隨，卻也不像宮裏，說句話都有人專門記錄，規矩覆雜，等級森嚴，一旦做錯，被人笑話不說，被後人笑話豈不是叫他死後也不得安寧？
他一時半刻學不來喜怒不形於色，又不敢任意發洩心中不滿，且無人能讓他說體己話，時間一長，便致情志抑郁化火，害了病。
“怎麽回事？”容牧倉惶趕至紫宸殿時，看過阿琛通紅的面旁，有些不敢置信一向體態康健的他會忽然高熱。
醫正診判後，說是心火亢盛，這才致聖躬違和。聖人年歲小，不便用藥調理，眼下要緊的是退燒，接下來舒心理氣方是正道。
阿琛醒來時，已經到了翌日申時，好在宮人們不停地淘換冷水巾布，讓他順利退了燒。
容牧熬了一日一夜，難掩疲態，阿琛見了，無疑又添一份傷感。他原本想讓父親盡早回家歇息，卻伸出手去挽留。
醫正讓他舒心理氣，那麽他這點小要求，容牧當然得滿足。
稍後，膳食入內，阿琛端坐於食案前，看著珍饈美味依然毫無胃口。容牧在一旁守著，阿琛不免想起從前在王府的時候，爺娘給他夾菜的場景，一時眼睛發酸。
這次，他不管不顧地說：“我想吃我娘做的鱖魚。”
正如阿琛害病的原因之一，在宮裏的一言一行均有起居郎記錄，他這句思念母親的話也原封不動的照記無誤。
“我能不能見見我娘？”
容牧迅疾看向他，一張稚嫩的面龐上全是哀求。
兒子要見母親，這是人之常情。奈何他的生身母親並非硯夕，且早已離世，而嗣陳王因為他成為了新君，近來頗為在意他的出身，欲要借此事為嗣陳王府增添榮耀，如果眼下真叫阿琛知道了實情，指定讓他鬧脾氣！
再等等，等他再長大一些，有了是非決斷的能力再讓他知曉也不遲。屆時他如何處理這裏面的彎彎繞繞，容牧都依著他。
不過，眼下他要見硯夕，不及讓容牧陪他便宜。
王妃屬外命婦，未經宣見不可入宮，而帝王又不能隨意出宮，如此，讓他們見上一面也不容易。
思來想去，容牧是以寧王生母楊太妃的名義邀硯夕入宮。
出乎他意料，硯夕拒絕奉命。她說，與其有片刻的相見，倒不如不見，也省去了分別時的諸多不舍，屆時再哭哭啼啼的失態，反倒不好。
即使不見，硯夕卻親手做了鱖魚。往常能輕易端給阿琛的吃食，如今要經過層層上報與查驗才能送到他跟前。好在正值夏日，哪怕稍涼一些吃起來也不至於脾胃不適。
之後，她找到妮妮，親手把食盒遞到她手裏，說：“你代我去看看他吧。告訴他，我一切都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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硯夕並沒有反常, 她是一直如此。
從前她幾次提議讓容牧寵幸側妃或是再納新側妃入府，被他反覆拒絕後，阿琛便來了相王府。
這幾年來, 硯夕一心撲在阿琛身上，便沒心思提及讓他眷顧側妃的話。彼時她尚不是相王妃，也知府上側妃寡寵，如今數年過去，她們的處境依然沒有得到改善, 於她來說，也是一樁罪過。
如今相王府裏再無兒郎，她總得想個法子。
容牧不可思議地看著她, 她已別過視線, 當即吩咐人請朗月軒的宋孺人來延福堂。
侍女答應了一聲就要退出，容牧立刻制止, 又說：“你們都退下。”
屋中條案上有一尊博山香爐, 香爐蓋上有重疊之山, 又雕雲氣紋樣，再飾人及鳥獸，裊裊白煙自孔洞而出, 柔軟的似紗一般，向四周蔓延開去，很有仙家意境。今日博山香爐裏點燃的是蘇合香, 這香有安神醒腦之效，可這屋中的二人卻有劍拔弩張之態, 更是半點不符仙家追求飄逸心靜的初衷。
“你, 這是何意？”問這話時，他不免膽戰心驚。
“大王難道不明白？”硯夕微擡了眼簾, 旋即睨他一眼，便將他那狀似無辜實則心狠決絕的惺惺盡收眼中，心下一哂，續道，“如今國之大事解決了，家事便不能擱置！一年的時間足夠麟兒降生，大王萬不可誤了時日。珍惜良宵，當從今夜始！”
“你明知我……”
“我曉得！”硯夕無禮地打斷他，明眸之中皆是憤恨，“不就是一張臉嗎？”
容牧溫潤的面龐先被急切覆蓋，又被怔楞遮住。
硯夕鄭重其事地問：“天底下多的是面容相似的人，這一張臉，大王想要幾個？”
這句話足以讓他明白，他數年來小心呵護和無數遷就終於換來她漸漸對舊事放手，向好的局面卻因阿琛的離開戛然而止，他苦心搭建的虛奢望也轟然倒塌。
這幾年她行動處有對他的體貼，思索處也有對他的顧及，以致讓他真的相信了她看到了他的真心，察覺到了他的實意，直至此刻他才體悟出這其實全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。
隨著阿琛的離開，硯夕不願再與他維持從前的平靜，甚至急於擺脫因為這張臉帶來的不堪，反要借此來逼迫於他。
面對她看似大度實則冷漠甚至有意為之的真正目的，容牧無言反駁。
憶及當年，的確是因為她有一張和小和幾近一樣的臉，她才來到了他身邊，此後她的種種艱難也全部由他在意這張臉而起。可是，這麽多年來，他的彌補並沒消除她一絲一毫的遺憾。非但如此，他還意識到，她說出的傷心的話如同一柄雙頭尖刀，傷及他時，也刺向了她的心口。
此時此刻，她的痛苦也湧上了他身，且是通達四肢百骸。
容牧完全如一個沒有完成課業的生員，面對她就像面對嚴厲的教書先生，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。
屋內二人靜默，這氣氛足夠讓容牧窒息。良久，他斟詞酌句地說：“能不能，不要總回頭？”
硯夕輕哼一聲，冷言道：“這就是了。既不能回頭，萬事就得往前看。日後大王是要以七出罪廢了我另娶新妃，還是寵幸側妃讓相王府有人承嗣，還請給我一個準話。”
他明白了，她在為難他，說成逼迫也不為過。
彼時她提出的條件是死後不與他合葬，且改回她的本名，他只讓她選一個，是因為他舍不得關於她的分毫，自然要堅持夫妻二人死後同穴，那他便不會廢了她另娶旁人。
偏偏她要以此為由要與他劃清界限，如他不肯，就讓他去寵幸別人來滿足她對他憤恨的發洩，這無異於錐他心，刺他骨。
“我們可以想個折中的法子。”
容牧這話說得毫無底氣。硯夕當即意識到了他的目的，便針鋒相對起來：“折中？大王是打算又去別家抱一個娃娃來，養上幾年再送出去？屆時還讓人家親父堵到我跟前指責我壞了良心？”
他再次陷入了無助與無力的泥淖中。
硯夕不想再去體諒他分毫，自顧自地說著：“既然大王一時不能抉擇，那麽眼下我還是王妃，總得為大王做些打算——請側妃來延福堂侍奉大王。”
“先帝駕崩，新君未立，國喪期間，你不要太過放肆！”
他陡然拔高的聲音讓硯夕一顫。
容牧終於找到了暫且轄制她催促他報覆他的法子。即便這並非長久之宜，卻也給他爭取到了一個喘息之機。
讓他想想，給他一些時間，他總能捋出些思路，好緩和他二人不可調和的矛盾。
硯夕果真不言反對，而是淡淡道：“也好，這段時間能容我收拾出一間屋子，日後我會在那裏靜候大王佳音。”
她的獨斷專行和冷漠決絕幾乎讓他陷入了四面楚歌之境。
“你要去哪，”容牧看她欲出屋門，連忙追上前去，扯住她皓白的手腕，死死攥著，“你既是我妻，就由不得你隨意搬出去住。”
“我既是大王妻，那這王府內宅的一應事務皆由我做主！而我的苦心提議，大王也不宜推諉。”硯夕以他之道，還施他身，“再者說，我並不是要搬離相王府，只是搬出延福堂而已。”
那句“大王寵幸旁人，我卻在場，不免尷尬”的話終於沒有吐出來。這是她給他留的體面，也是她的底線。
“小善……”容牧此刻已不能從她神色裏看到任何情緒起伏，她無悲無喜的面容更叫他心驚，稍作停頓後，他又試圖在她的決絕裏掙紮，“一定要如此嗎？”
硯夕不想再在這不堪的餘生增添虛妄，拔腿就走。從現在起，她與他的關系名存實亡。若他哪日想通了，有了新寵讓相王府有弄璋之喜，世人對她的指責也能口下留情，又或者是他廢了她另立新妃，便能真的還她自由了。
看著她毅然決然消失的背影，他於屋中獨自枯坐，甚至因此失眠。如此看來，他與妻離子散的寥落仕子無甚分別。
國朝舉行登基大典後，硯夕便從延福堂搬至從前薛柔常住的清遠閣。她離開容牧的心情迫切，因而她只讓人把清遠閣各屋的布局和裝飾做了簡單調整。不過，“清遠閣”的名字被她改成了“清心閣”。
阿琛不在了，在硯夕看來，這個相王府就完全失了“家”的氛圍。她本親緣淡薄，細細想來，果真如此。
前些日子她思子心切，總是不經意間就以淚掩面，白日裏茶飯不思，深夜間輾轉反側，如此一來有些精神恍惚，幹脆以此為由把料理王府內宅的權力又甩給了宋孺人。雖說宋孺人行事有些驕橫，卻也算得上是管家的一把好手，兼之從前她有資歷，現下正是不二人選。
硯夕心情抑郁，卻能有意提醒宋孺人務必顧及王府聲譽，言語間也少不了鼓勵她有所主動，必要時亦可自行做主讓新人入府。
交待完了這些，硯夕就安安靜靜地住在了清心閣。不過，她整日窮極無聊，又無娛樂之心，思來想去也只是讓人尋了筆墨，重新寫起字來。
幼時，爺娘讓她習字書寫也是為了讓她靜心，以此轉移身上的病痛和對苦藥的煩郁之心。如今，她提筆仔細寫著，的確能暫時不去想阿琛。
她努力去實現清心寡欲，容牧卻日日來這裏找她，可惜，他次次都被拒見，這無疑又增添了他的心煩意亂。
這日他散衙回來後又來此處，硯夕終於讓人給他開了門。
距離那日爭吵，已經過去了三十四日。容牧記得清清楚楚，這三十四日猶如過了三十四年之久。然而，終於看到她時，他不喜反憂。
只因她比之往日有所消瘦。
他上下打量了她許久，一時心緒覆雜，千言萬語堵在唇邊，不知要從何說起。
硯夕不知他所謂何來，又被他這不言不語的架勢帶累得心煩，內心盼著他早些離開，嘴上的話卻是陰陽怪氣：“從前大王也有在皇城宿值的時候，如今是怎麽了？”
別說是缺了夜間宿值，即便是他白日曠職，又有誰敢指摘苛責？
她既有弦外之音，他便不敢在她面前拿出囂張姿態來，以免她又冷嘲熱諷，亦或者是她要借此發難為阿琛這個新君鳴不平。
於是，他破天荒慫包似的扯謊：“我告假了。”
硯夕卻是斜乜他一眼，繼而冷言道：“看來大王是把我之前的話聽進去了。”
不待容牧有所反應，她又道：“既如此，大王不該來我這。若是大王有不合心意的地方，又或者有了別的想法，也該去找宋孺人商議。”
她咄咄逼人又拒人千裏的淡漠讓容牧毫無招架之力。
擱在從前，他跋扈起來的威脅早就給她治住了，然則硯夕無所顧忌的時候也能要死要活，兼之憶起她身體羸弱不堪一氣的從前，容牧只能獨自忍下這份郁氣。
這個家，在他眼裏也失了本來的味道。
雖說他監國攝政，大權在握，然而朝務繁瑣，臣卿心口不一，他應付起來不免勞心勞力。他總是盼著散衙歸家，只需見到妻兒和樂，便消他整日疲憊，哪怕是與妻子有言語間的爭執，又或是教養起兒郎來生一肚子氣，也總能用家家如此草草掩蓋，事後依舊心平氣和地或一同餐飲，或一同出游。
現如今，從前的尋常，都碎成了稀巴爛，且是他一手促成了這個局面。
是日之後，容牧大多時候都留在了皇城衙署的值房裏。外人看他是為了新帝初登大寶操勞政事，實則只有他清楚，一旦他回家去，硯夕又會端出一身賢良來逼迫他。
他明明日日盼著見她，卻又膽怯於見她。無計可施時，這間值房成了他唯一的避難之地。
繁花開盡，蟬鳴聲起，天漸漸熱了。
褪去春衫，蠶絲織就的涼薄夏衣就上了身，搖上一柄團扇，或是捧著一碗酥山吃，自在非常。
可惜今時不同往日。硯夕整日悶在屋中不願見任何人，前頭栗家夫人來看她，她也只是草草應付幾句就把她打發走了。妮妮陪著她，卻不知如何開解，這陣子反而束手束腳起來生怕惹她不悅。
直到宋孺人又來給她問安，她終於有心問起容牧的近況。
宋孺人只得告知實情：“大王近來總說政務繁忙，時常不回家。”
硯夕納罕看她，宋孺人憂心忡忡道：“原本不該打擾王妃的。只是妾今日遣人去給大王送衣物，聽說了這兩日聖躬違和。”
“他怎麽了？”硯夕急問。
宮裏的人不比王府裏的差，侍奉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，硯夕完全沒必要擔心。然而關於阿琛，她總是放心不下。聽到他身上不痛快，她完全坐不住了，如今他是君王，她卻失了分寸，錯了稱呼。
自從阿琛進宮，他根本沒有一個舒心的時候。盡管內臣悉心侍奉，不敢有分毫懈怠，飲食上從無一次闕奉，阿琛卻總是食欲不佳，卻也不曾讓膳房調換飲食，以免又被起居郎記下來，待到日後史官整理，興許會給他定一個貪吃的評價。
從前他在相王府也是錦衣玉食，出入有仆從相隨，卻也不像宮裏，說句話都有人專門記錄，規矩覆雜，等級森嚴，一旦做錯，被人笑話不說，被後人笑話豈不是叫他死後也不得安寧？
他一時半刻學不來喜怒不形於色，又不敢任意發洩心中不滿，且無人能讓他說體己話，時間一長，便致情志抑郁化火，害了病。
“怎麽回事？”容牧倉惶趕至紫宸殿時，看過阿琛通紅的面旁，有些不敢置信一向體態康健的他會忽然高熱。
醫正診判後，說是心火亢盛，這才致聖躬違和。聖人年歲小，不便用藥調理，眼下要緊的是退燒，接下來舒心理氣方是正道。
阿琛醒來時，已經到了翌日申時，好在宮人們不停地淘換冷水巾布，讓他順利退了燒。
容牧熬了一日一夜，難掩疲態，阿琛見了，無疑又添一份傷感。他原本想讓父親盡早回家歇息，卻伸出手去挽留。
醫正讓他舒心理氣，那麽他這點小要求，容牧當然得滿足。
稍後，膳食入內，阿琛端坐於食案前，看著珍饈美味依然毫無胃口。容牧在一旁守著，阿琛不免想起從前在王府的時候，爺娘給他夾菜的場景，一時眼睛發酸。
這次，他不管不顧地說：“我想吃我娘做的鱖魚。”
正如阿琛害病的原因之一，在宮裏的一言一行均有起居郎記錄，他這句思念母親的話也原封不動的照記無誤。
“我能不能見見我娘？”
容牧迅疾看向他，一張稚嫩的面龐上全是哀求。
兒子要見母親，這是人之常情。奈何他的生身母親並非硯夕，且早已離世，而嗣陳王因為他成為了新君，近來頗為在意他的出身，欲要借此事為嗣陳王府增添榮耀，如果眼下真叫阿琛知道了實情，指定讓他鬧脾氣！
再等等，等他再長大一些，有了是非決斷的能力再讓他知曉也不遲。屆時他如何處理這裏面的彎彎繞繞，容牧都依著他。
不過，眼下他要見硯夕，不及讓容牧陪他便宜。
王妃屬外命婦，未經宣見不可入宮，而帝王又不能隨意出宮，如此，讓他們見上一面也不容易。
思來想去，容牧是以寧王生母楊太妃的名義邀硯夕入宮。
出乎他意料，硯夕拒絕奉命。她說，與其有片刻的相見，倒不如不見，也省去了分別時的諸多不舍，屆時再哭哭啼啼的失態，反倒不好。
即使不見，硯夕卻親手做了鱖魚。往常能輕易端給阿琛的吃食，如今要經過層層上報與查驗才能送到他跟前。好在正值夏日，哪怕稍涼一些吃起來也不至於脾胃不適。
之後，她找到妮妮，親手把食盒遞到她手裏，說：“你代我去看看他吧。告訴他，我一切都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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